爱美之心,人皆有之,然而程素素的心思不在这些个上头,顺口夸上一句:“是挺好看呀。”便也过去了。
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,程素素权衡在三,放在首饰女红之类的事情上的精力就少。无论是织锦、首饰还是美食,她也不过能分辨出个“好”、“一般”、“不好”来。要她细细数来、认真研究,却是不能够的。
赵氏忧心不已:“你怎么就不喜欢这些个好东西呢?”
程素素心道,咱们家也就是个小康以上,小地主吧?能有什么好东西呢?有啥好喜欢的?
王妈妈急赵氏之所急,诱哄道:“姐儿要看仔细了,这都是大娘子从京里带出来的好东西,别人都不给看的。看,这个还是宫里造的呢。”
程素素果然瞪大了眼睛,看过来,见这一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上,果然打着个戳子,有些不敢相信:“真的假的?”或许是心理作用,再细细看的时候,就觉得这对镯子应该放到珍宝馆里了。
“阿娘,这是怎么来的?”
赵氏却将镯子一收:“去去去,绣花儿去!一个香囊你做了半个月了,还没做好呢。”
程素素吐吐舌头。
赵氏道:“你好好儿的,等你长大了,我的这些首饰,还不都是你的?那些经啊,少念些,啊。”
“哦。”阳奉阴违的把戏,程素素已经很熟练了。赵氏没有追究,没有逼问她表态,只是看着镯子发怔。
第二天,赵氏又将程素素叫过来,这回又不展示什么“宫里造的”金器了,拿赵氏年轻时戴过的簪子来给程素素看。程素素眼尖,发现上面有两个小字“丽华”:“这是谁?”
赵氏脸上一红,将簪子夺了过来:“就你眼尖。”
程素素奇道:“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吗?这名字也……不罕见呐……”
王妈妈怕她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,抢着说:“哎呀姐儿,这话怎么能乱说呢?这上头是大娘子的名字。”
原来赵氏有名字的!程素素恍然——每个人都该有名字的,不过赵氏在她这里,已经符号化成了“阿娘”。
这令程素素感慨不已。有了一个名字,仿佛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。程素素再看赵氏,便觉得她的形象,立体了。
她至今犹住在西厢,三两步回到房里,看卢氏正在给她拣线。想起赵氏有名字,便问卢氏:“三娘,你叫个什么名儿呢?”
卢氏手一抖,看一眼小青,丝线又缠在了一起:“姐儿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?”
小青心里也是极想知道的,被母亲看了一眼,赶紧缩了回去,将耳朵竖了起来。程素素道:“就是,今天知道了阿娘的名字,挺好听的。”
卢氏一咧嘴:“那我们贫寒人家的名字,哪有大娘子那样读书人家出来的名字,听起来……”说到一半,见女儿在旁,又不说了。
程素素也识趣儿,见她不说,便不再问。小青十分失望,也不敢问。
卢氏见状,又拿旁的话来逗程素素,好叫她忘了这件事儿:“今秋考举人,明年春天,大郎便该考状元去啦。到明年秋天,是二郎考举人。三郎要考秀才,也是明年春天的事儿。明年是个好年景哩!”
这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,还有不顺利的,卢氏就没有讲。好话谁都爱听,程素素笑眯眯地道:“是极是极。”
卢氏又看了她一眼,慢条斯理地撺掇:“那姐儿不给大郎他们做些小物件?也是个心意。”
她是程素素的乳母,处得还算不错,卢氏不免要为程素素计划。女孩儿家过得如何,一是看父母,二是看兄弟,接着才是丈夫,最终定局看儿女。
程家里,程玄不管事儿,程素素在娘家过得如何、嫁得如何、出嫁后娘家是不是肯撑腰,全靠兄长。虽然程犀是个很负责任的兄长,但是发自内心与出于责任,还是不一样的。
程素素脸上不由一红:“三娘说的对。”她的手艺稀松平常,先前觉得不好意思拿出来,经卢氏一说,果然是心意更重要的。
卢氏见她听进去了,也很欢喜,絮絮叨叨地说:“等大郎考上举人了,更好的日子就要来了……”
此后,家中便常以闲聊来驱散等待的焦灼。
直到程犀考完回家,表情镇定,两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——也不敢问程犀考得如何了。赵氏也有分寸,每日只管督促厨下,给程犀熬补汤,不令人去打扰他,也不许家里人问他。
待到报喜的锣声响起来,赵氏才一扫愁容,喜孜孜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发下。又命摆酒,又命取了新制的衣裳来给程犀换上,叫他走亲访友,不致寒酸。
卢氏的任务便是程素素,程犀好了,程素素以后就会好,她也笑得合不拢嘴:“哎呀,我就说了,咱大郎必能考中的,到了明年,就要考状元,还有二郎、三郎……”
程素素只管笑吟吟地听着。
岂料,这世间的事情,是极少如人愿的。
内里原因,一半儿是有了变故,横生枝节。另一半儿,是设想的时候,想得太美了,目标原就虚无飘渺。
先是,程犀中举,却不是头名。若说心中觉得举许比不过谢麟,便失去了对“三元”还的向往,也是不确切的。程犀已经拿到了三分之一,虽然后面三分之二更难些,多少,还是有些想法的。
这一下,“三元”梦碎,程犀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。家里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惋惜的,“连中三元”实是一个太遥远的梦想。中了举人,就已经很好了!街坊邻居也颇以为荣。皆以为,程犀明年当再接再厉,考个进士回来。
哪知次年春天,却并不曾开科。程素素打邸报里看得出来,朝堂上为科考争得挺厉害。本朝科考,原就没有一个固定的规律,除开秀才是每年都有考核的,其余要看情况。本朝取官,非止科考一途,还有荫官,以及少量举荐等等。
一年不开科取进士,也不稀奇。
程犀内心十分平静,多读一年书,考中的把握更大些,也没什么不好。且可督促三弟功课。程犀对两个弟弟的功课心中有数,二弟天资好些,三弟天资略平庸一点。对前者,他的期望高一些,希望程珪可以考个进士,举人,程犀以为应该不难。
至于老三,至少要中个秀才的。
十分不幸,便是程犀,也无法在这上面顺心如意。
到得次年,春天,程羽被赶上考场,出乎意料地……没有考中秀才。到得秋天,程珪乡试又落第。无形之中,全家的压力,都压到了程犀的身上。
对此,程素素颇为担忧,程犀在家中,擎天一柱式的人物,毕竟今年才十七岁。对于科举,程素素却是一窍不通的。盖因本朝科考,除了考经史,还考诗词歌赋。程素素没半分浪漫细胞,仅懂点韵脚,会背些诗词罢了。
她现在能为程犀做的,不过是做点蹩脚针线,缝厚袜子、手套,而已。
从除夕到新年,赵氏去五行观里,连烧了七天的烧,只为保佑程犀能一举得中。
虽然,所有人的心里,都没有底——谁也不知道考试会考什么。
程素素吐吐舌头:“哦……”
“那你找个地方呆着吧,我有话要与大郎说——就不给你听。”
程素素:……
投给程犀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,程犀无奈地摆摆手。程素素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院子,去城隍庙找卢氏。
程素素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,程犀才问道一:“大哥要说的是?”
“何家闹事不告诉你,你已经抱怨过了,还有什么要跟你说的呢?”
程犀试探地道:“素素?”
“她……令我不安。”
“怎么?”
“刚才不是察觉到了?”
程犀低下头,小声道:“兴许是年纪小,看到为难自家的人倒霉了,难免喜形于色。”
“你为什么不呢?”
程犀正色道:“我心中也是庆幸的。只不过,人伦惨剧,毕竟不是什么好事。幺妹开心,是小孩子读书不多、经事不多、不谙人情而少感慨,无知而已。见得多了,就明白了。”
“不知敬畏!”道一下断言,“素素,女孩子,我以前见得少,近来留意,她身上有一些东西,你没有,我也没有,别人都没有。她对世间殊无敬意,不似世间之人。”
程犀面上变色:“大哥,这话太重。”
道一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,道:“我若不够警醒,与野狗争食的时候就死了,等不到被师父捡来养。”
“我看她很好。”
“嗯,”道一点点头,“她仿佛是个看客,路过这里,看一眼,眼神都是冷的。喜欢了,多留连一阵。厌恶了,不再搭理。惹了她,抬手就打。游戏人间,与谁都隔着一层。要不是你先说过,她自认装神弄鬼,那天,我必会以为她是真的见到鬼神了。”
程犀低声道:“大约是她记事的时候大哥已经在山上了,你们处得少。我,真不觉得。”
道一慢慢地说:“也就是对你,还有些真心。在你面前,她便真的很好。她对我,先前也是秋风过耳,近来略好些。我才私下与你讲这话。她的跳脱,很不好。”
大哥看妹妹不太顺眼,妹妹之前抱怨大哥不告诉后续,程犀有些低落:“我听不太懂。”
“若是男子,必是信奉‘不能五鼎食,便要五鼎烹’,公然一个主父偃。对付何家,稳、准、狠,有急智。不是她提醒,我仓促间也想不到这样的办法。然而,只顾一时痛快,不好,很不好!”
程犀为妹妹争辩:“有急智不好吗?至于后手,她才七岁,可以教。”
“上智与下愚不移,她身上有些东西,近于上智。一不小心,她会走偏的。人不能一辈子靠‘急智’过活。以正合,以奇胜。没有拿盐当饭吃的。”
疑惑都得到了道一的解释,程犀郑重地道:“我会留意的!”
道一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来:“说完了不好的,再说好的。谁对她真心,我看她能明白。不是没有心肝的人。”
程犀亦笑道:“大哥先说那一堆,吓我一跳。我也是大哥教的,二郎、三郎都受大哥管过。现在又管幺妹,可省我好大功夫的。”
“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好,只知道师父师娘这样不行。也没有旁的法子,想要个什么样的人,自己先尽力去做,做不到的,就只好照着心里的样子,再催你做到。天可怜见,你天资聪颖,能做得到,不然,怕要被我给逼得上吊了吧?”
程犀笑了,右拳轻轻捶在道一的肩窝。道一出手如电,右手握住他的拳头。
便在此时,听到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:“你、你、你、你,你们在干嘛?”
程素素,她在城隍庙里转了一圈儿,被卢氏要求给城隍爷的彩漆的泥塑像磕了三个头,上了三炷香。研究一下,这个城隍大概是照着她爹的脸糊的,虽然手艺不好,失真得很,在塑像里算是清秀的了。实在无聊,又踱了回来。
程犀与道一皆是茫然:……她又怎么了?不过现在这脸上的惊讶,倒不像是“隔着一层”,而是真情实感了。
反正她想过当神婆,有惊一乍的,道一很淡定。程犀也淡定:“回来了?今天在观里吃完饭再回家。”
程素素: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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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回到家里,程素素还是云里雾里的,深觉得程犀的目光放在她身上的时间,变得有点长。
答案很快便揭晓了,程犀不顾劳累,又将她带到了书房,与她细说:“大哥,唔,就是大师兄,不告诉你如何应付后续,你是不是不开心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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